第一章 同树之果-《大国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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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ir padua, nursery of the arts.
——【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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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6。
大年初一。
东经11°52′,北纬45°25′。
帕多瓦。
莎士比亚心目中的艺术摇篮。
久负盛名的佩德罗齐咖啡馆。
“你来这儿八年,一直坚称自己有咖啡恐惧症,看到咖啡馆,就和看到鬼似的,今天怎么想起来,请我到这里喝咖啡?”
聂广义人未至声先到。
他左手拿着一个立牌。
右手从背后拍了一下宣适的右肩。
力道之大,像是上辈子就有仇。
如果不是已经习惯了聂广义的出场方式,宣适这会儿搞不好已经直接被拍到桌子底下去了。
宣适并没有计较聂广义的出场方式,而是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接到了她的电话。”
不管是广义还是狭义,聂广义都是宣适和过去唯一的联系。
“她?谁?”聂广义听得满脸疑惑。
“程诺。”
宣适低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摆正了一下咖啡杯。
极小幅度地调整了一下咖啡匙摆放的位置。
明明本来也没有歪。
除了他自己,再没有人觉得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听到这个名字。
聂广义倒吸一口气。
想说话,说不出来。
想骂人,又找不到合适的词。
张着嘴巴,举着右手,绕到了宣适的对面,顺势往宣适左边的肩膀拍去。
聂广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这么贴心的一个人。
都气得说不出话了,还记得用同等力度,对称地给宣适的左肩来那么一下。
他完全是为了宣适挺拔的身姿考虑。
没能体会到聂广义的“体贴入微”,宣适直接伸手挡了一下。
卸掉了聂广义手上的力气,反手把人给老老实实地按到了对面的座位上。
如果不是被聂广义从背后偷袭,宣适的反应速度,永远快过聂广义。
贴心不成,反遭嫌弃的事实,使得聂广义恼羞成怒:
“你是有病吧?八年了,我结个婚没熬过七年之痒都已经要离完了,你还和我说程诺?你俩连恋爱都没谈过!”
“我没病。”
“没病你和我说个早就躺在棺材里面的人干嘛?”
“她只是离开了。”
“那这么多年,杳无音讯,和死了有区别吗?”
“广义,你别这么说她。”
“那我应该怎么说?”聂广义气结。
宣适看着聂广义没有说话。
与其说是在思考,不如说是在放空。
程诺。
多么遥远的一个名字。
遥远得藏在了心海的最深处。
聂广义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平复好了自己的心情:“你忘了你当初满世界找她的时候,是什么鬼样子了吗?”
“我没忘。”
宣适很平静。
仿若月光在叶的缝隙洒下夜的皎洁。
带着圣洁的光晕,悄无声息地蔓延。
聂广义被这股圣洁之光照得没有了脾气:“你倒是说说,棺材板打电话给你,都说了什么?你也和我分享分享,是什么让你这么魂不附体。”
“她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
“嗯,电话响了三声就挂了。只有她会这样,事不过三。如果是别人,要么响一下,要么响很久,不会不多不少,刚刚好三声。”
聂广义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宣适,戏谑出声:“mamma mia!你可真的是让我长见识了。一个陌生的号码响了三声,你就脑补出这么多?”
“不。除夕夜。零点。我查了电话的属地,中国、浙江、温州。除了她,我想不到还有任何一个人,会在除夕夜的零点给我打电话。”
“你醒醒吧。八年了。你都没有换掉你国内的号码,人也没有离开过帕多瓦。有心找你,会等到现在?”
聂广义半扯嘴角,似笑非笑地从嘴角漏出一句话:“你这撑死了就一个春节诈骗电话。”
“一定是她,我能感觉得到。”宣适很笃定。
“你有病!得治,知道吗?”
聂广义拿起宣适的电话,在他面前晃了晃用人脸解锁。
点开通话记录。
从里面翻出宣适说的那一通。
二话不说,直接按了回拨。
一声、两声、三声,一直打到电话自动挂断,也没有人接。
“看到了伐?阿拉上海男人的脸面,都被你给你丢尽了。”
“我出生在温州。丢不了上海男人的脸。”
“那你拿什么上海户口,念什么上中?”聂广义换了种说法,更加气愤地表示:“你把我们上中男人的脸都丢尽了。”
聂广义和宣适,是在上海中学念高中的时候认识的,上完大学,也是差不多同一时间来的意大利。
“这会儿大年初一,她肯定在忙。”宣适试着给无人接听的电话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随你的大头便。我上街求抱抱去了。”聂广义站了起来,咖啡都没有点,就准备走人。
“你要上街干嘛?”宣适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求抱抱啊。”
聂广义递给宣适一个手写的立牌。
立牌上用意大利语中文和英文,各写了三句话:
——
io non sono un virus
sono un essere umano
abbracciami, come essere umano
我不是病毒
我是人类
给我一个拥抱吧,仅仅把我当成人类
i'm not a virus
i'm a human
hug me, as a human being
——
宣适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才出声发问:“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昨天夜里去个酒吧,看了一眼我的护照封面就不让我进去。来意大利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针对华侨的。这都什么年代了?遇到这样的歧视,你能忍吗?”
聂广义的愤怒是出离的,义愤是填膺的。
宣适抬头,看向聂广义。
须臾思索过后,不答反问:“你觉得这样有用吗?有人愿意抱你,歧视就没有了?”
宣适的心早就已经死了。
热血这两个字,对于他来说,遥远地像是只存在于恐龙灭绝之前的侏罗纪。
“哪怕效果再微弱,做了总比不做好!”
聂广义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肆虐的是病毒,可怕的是疾病,不是我们这些在意大利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华侨。我不可能任由恐慌、偏见和歧视就这么传播下去。”
宣适凝视着聂广义。
这种感觉有点奇怪。
高中的时候,他明明是比聂广义更热血的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性格都变了。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这个世界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聂广义没办法接受宣适此时的表情:“你难道不这么觉得吗?”
“我当然这么觉得……”
宣适的欲言又止,触动了聂广义处在敏感状态的神经。
“你几个意思?”聂广义带了点质问。
“广义,我虽然这么觉得……但可能没有办法接受陌生人的肢体接触。”
“嗨!你说这个啊,你把每一个拥抱你的人,都当成是你的梦中情人不就好了?”
说着,聂广义拿出一条黑色的丝带,往自己的眼前挡了挡,解释道:“我等会儿到了市中心广场会把眼睛给蒙起来。”
宣适抬起双手,对着聂广义作揖:“春秋有小贼掩耳盗铃,春节有广义蒙眼求抱。”
“你还是找点药吃吧。有病就得治。”聂广义最受不了宣适的这种文绉绉的口气,拿了立牌,满脸鄙夷地一边往外走一边数落:“要不然你去晒晒太阳,看看能不能把脑子里面的水晒干……”
人已走声仍在。
这就是聂广义。
那么爱憎分明。
那么有行动力。
……
喝完最后一口已经凉透的咖啡。
作别点了就没有动过的咖啡鸡尾酒、咖啡意大利面、香煎咖啡牛排......
宣适站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用脚丈量了佩德罗齐咖啡馆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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