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铭记与遗忘-《天鹅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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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12-27清晨,我醒来的时候,他正在拉开窗帘。

    阳光从结了冰花的玻璃外面透进来,照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华丽的头发闪亮着最耀眼的光彩,赤裸的上身被勾勒出金黄色的线条,沿着起伏的肌肉形成一幅异常迷人的图画。

    “早安。”他笑着向我问好。

    “去穿件衣服,罗斯托克。”我对他说,“天气很冷,你会着凉的。”

    “好的。”他说着,却走到床前俯下身子,在我额头吻了一下,“腰疼吗,需不需要我帮你揉一下。”

    我的脸上有点发热:“谢谢。不过你还是快回你的房间比较好,雅克马上就会来为我送咖啡的。”

    “哦,好吧。”他淡淡地答应了一声就离开了床边,伸手拿过自己的睡衣,打开侧门走进了隔壁的房间。当我听到门锁放下的喀嚓声时,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同时开始厌恶起自己的懦弱和虚伪。

    是的,就是这样,我们是在一起了。可这仅仅限制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的时候,因为我知道这件事对其他人而言意味着什么。罗斯托克是个德国人,并且曾经是一名纳粹,而我则是接受过无数嘉奖的法国抵抗英雄——命运的安排还真是奇妙啊!

    那个刚刚结束战俘生活的男人似乎很明白我们之间尴尬的关系,他现在成为了我的秘书,因此一天之中真正转变成另一个亲密角色的时间往往只有短短的几小时,我不得不佩服他那种媲美职业演员的演技,但我知道,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八点的时候雅克准时为我送来了咖啡和报纸,我洗漱之后问他调音师来了没有。因为很久没碰,我那台钢琴走音走得太厉害了。

    “大概快到了,大人。”花白头发的管家告诉我,“镇上的邮差赛西尔·波里维会去车站接他的。”

    “很好。”我打开报纸,浏览了一遍,显眼的位置登载着一些新的判决,都是某个藏匿的法奸被逮捕、枪毙的消息,我的胃部有些不舒服——在战争胜利后的这段时间里,法国人的仇恨和报复情绪空前高涨,百姓对侵略者的憎恨充分地体现在对待这些叛国者的严厉态度上。我看了看紧锁的侧门,突然有点担心。

    “科罗拉德先生在哪里?”我问雅克——这是罗斯托克原来的名字,他已经抛弃了波特曼这个姓氏。

    “他已经去餐厅了,大人。”

    “是吗?请他不必等我,先用早餐吧。”

    “好的,大人。”

    我咽下有些苦味的黑咖啡,叹了口气。

    罗斯托克很聪明,这是我一直以来对他的评价,他学东西非常快,从军人到私人秘书的角色转变对他来说毫不费力,他懂得在战后的法国怎么收敛和隐藏自己:尽量少出门,对待每个人都生疏而有礼,不谈论自己的过去,对德国的特产装糊涂。可他漂亮的金发、湛蓝的眼睛还有矫健的体态都与高卢人是那么不同,而且……尽管如此低调,他仍然会吸引一些人的目光。我告诉别人他是我的奥地利朋友,在战争中受了伤,所以才来到我这里。或许是他左腮和脖子上的伤痕证明了我的话,虽然有人疑心,可他们不会对我这个地下抵抗英雄不敬。几个月下来,罗斯托克的彬彬有礼反而还吸引了一些女士。

    我很难想象从前那个冷酷精明、骄横飞扬的人会小心翼翼地重新学习生活和与人相处,但事实上他确实在这样做,只因为他想留在我身边。

    “在这个世界上我除了你已经一无所有。”在我们拥抱的那个晚上他这样对我说,并且告诉我他已经扔掉了“那个男人”的姓氏,“我可以忍受极端的贫穷,因为此时我已经得到了一切。”

    这句话让我最后放下了所有的坚持。

    可惜生活并不是像把糖放进嘴里那么简单,只要闭合起来就能感觉到甜蜜。

    当我走到餐厅的时候,秘书先生正坐在桌子旁边读着一份报纸,面前放着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和一杯牛奶。他穿着雪白的衬衫,藏青色的西装背心勒出上身优美的轮廓,我觉得这比他原来穿着军装的样子更加英俊。在看到我的时候,他折起报纸,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早安。”

    “早安。”我在他身旁坐下,对他说,“听说巴黎的房产已经转租出去了,今天和我去镇上的事务所把代办手续处理一下吧。”

    他的眼神里有些意外:“我也去?没那个必要吧。”他是不想过多地出现在其他人面前,这我知道,可是……

    “你老待在这里不闷吗?再说我讨厌开车。”

    他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说“好的”,可我分明看到他眼角泄露的笑意,我的脸突然莫名其妙地又有点发热了。

    大约九点左右,雅克来到书房告诉我我等的人来了。

    憨厚的乡下邮差和那位从巴黎请来的调音师坐在客厅里,我把手上的财产清理册交给了罗斯托克,然后请他带那位邮差去餐厅休息,自己则领着调音师去琴房。不过就在我介绍我这位新任的秘书时,我很奇怪地发现调音师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惊讶和迷惑,但立刻又归于沉寂。

    安排好了庄园里的事情以后,我和罗斯托克终于能出门了。那辆新买的雷诺牌小轿车在乡间的公路上行驶时,我突然觉得心情也变得很好,仿佛早上某些暗淡的影子在不知不觉中被压到了最底层。大概是因为今天的天气出乎意料地晴朗,而空气中也没有了隐隐约约的硝烟味儿,所以虽然是冬天,却已经如同初春般可爱了。

    我想到几天前的对话,转头问那个握着方向盘的男人:“罗斯托克,你想要什么样的圣诞树?”

    “嗯?”他的思维显然没有与我同步。

    我耐心地告诉他前几天我们在书房时我曾经问他该准备什么样的圣诞节必需品。他用蓝宝石一样的眼睛望着我,然后轻轻地笑了:“说真的,夏尔特,我可从来没有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圣诞节。小时侯母亲没这样的心思,她宁愿把钱留下来买酒;到了那个男人的房子里以后,他似乎更愿意让我们在圣诞节的时候跟他一起唱点儿赞美诗或者无聊的军歌,吃了晚餐就把大家赶回房间做祈祷,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明白12-27晚上到底得做什么。”

    他的语气是那么平淡,可我的心头却很不舒服,我问他有没有收到过圣诞礼物。

    “有啊,母亲曾经给我买过巧克力,很小,不过非常好吃。那个男人也送给我几本书,诸如《我的奋斗》一类的,我从来没看完过,此外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女人给的东西。真有意思,某一次还有位小姐居然把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咯咯地笑起来,好像挺得意。

    我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既然这样,就由我来教你怎么过圣诞节吧,我会送你一份真正的圣诞礼物。”

    他转头看了看我,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好啊,我非常期待。”

    抵达默伦附近的这个小镇时,还没到中午,我在加纳先生的事务所里处理了巴黎转过来的房屋转租合同后,决定和罗斯托克到一家出售圣诞节礼品的小店去看看。我们商量好要自己动手砍一棵杉树或者柏树,然后由我来教这个没感受过节日气氛的男人怎么打扮它。

    就在我们拐过镇中心东边的街角时,一阵嘈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两个冒失的男孩子飞快地跑过来,差点撞到我身上。罗斯托克一把扶住我,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抓到一个纳粹婊子!”大点儿的孩子兴奋地叫道,“看,看!他们过来了!”

    我抬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大群人拽着一个年轻女人朝这边过来了,他们大声叫骂着,推搡着她,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愤怒和憎恨,还有蔑视。我看着那个一直在哭喊的女人,她很年轻,很漂亮,但是脸上却是一片绝望的神情,亚麻色的长发被一个中年妇女抓在手里,两个男人拖着她的手臂朝镇中心的喷泉走去。

    我的心紧了,因为我清楚接下来他们会对她做什么。

    这群人把女人拖到喷泉边,让她跪在地上,两个男人撕开她的衣服,把她的头按下去,几个女人用剪刀把她漂亮的长发一簇一簇地铰下来。周围的路人渐渐围拢过来,这个场面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们用冷漠和讥讽的眼光看着这一切,咒骂像潮水一样泛起来,包围了这个女人。

    是啊,他们有权力愤怒,在整整五年的时光里,他们经历了难以描述的恐怖,眼看着侵略者在自己的家园里践踏一切,忍受着屈辱,在冰冷的枪口下小心翼翼地生活。他们见到过亲人和朋友因为反抗而被捕、被杀、被送进集中营,他们也艰难地穿着木鞋、裹着粗布衣服熬过那些物资短缺的日子,所以他们憎恨德国人,憎恨那些跟德国兵上床的女人,不管她们是为了找个靠山还是因为……她们爱上了敌人。在法国解放后,我已经很多次看到那些投靠德国人的法奸被枪决,而通敌的女人则被剃光头发,赶出城市和村镇。

    即使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人类的报复都是一种极其可怕的行为!

    眼前的场景让我的胃部无法遏制地抽痛起来,那个女人的哭喊声分外刺耳,透过人群直传过来。我忍不住转过头拉住了罗斯托克的手:“走吧,离开这儿,快!”

    他望着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隐忍,我很清楚这样的场景对他意味着什么。我们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这时在街角的方向,一个最多两三岁大的小女孩儿被气势汹汹的大人们牵了过来,她哭花了可爱的小脸,亚麻色的头发使人一眼就辨认出她的母亲是谁。孩子的哭声让那个被压在地上的女人一下子跳起来,她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有点地方还弄出了血。人们把那孩子扔到她怀里,母女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带着你的小杂种滚出这里!”一个男人冲她们吼道,“快点滚吧!德国人的婊子!”

    一些小孩儿拣起地上的石子儿朝她们扔去,附和着大人的叫骂。这个可怜的女人抱着她的孩子失魂落魄地逃走了,愤怒的人群依旧在她们身后高声诅咒着。

    我觉得自己的体内被一种即悲哀又矛盾、还夹杂着愤怒和恐惧的东西占满了。罗斯托克搀住我,低声对我说:“回去吧,夏尔特,咱们回阿曼德庄园去。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我费力地点点头。是的,是的,我已经没有心情再去考虑自己的圣诞节该怎么过了,现在我只想回家……

    我们在回程中已经无法再高兴起来了,原本被我压在心底的阴影像幽灵一样浮上来,弄得我很不舒服。罗斯托克安静地开着车,他天空一般的蓝眼睛专心地看着前方的道路,仿佛没有发现我在悄悄地注视他。可我知道他只是不想面对我,因为他和我在顾虑同一件事。

    他是德国人!

    而我们生活在法国!

    我叹了口气,看来并不是战争结束,一切就可以照着我们最希望的方向发展下去。我把头移向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跟他说:“不用担心,罗斯托克……不用担心,没人知道你的身份。”

    他没有看我,却挑高了眉毛:“担心?不,夏尔特,我一点也不担心这个,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我沉默了,逃避似的合上了眼睛。

    回到庄园已经是下午了,雅克告诉我调音师已经把钢琴调试好了,我可以马上去试试。我草草地弹了半首曲子表示满意,然后回到书房把支票递给那个调音师。

    他接过来道了谢,不过眼睛却盯着书架那头的罗斯托克。我疑惑地问他是否有什么问题。

    “很抱歉,先生。”他的声音很沙哑,仿佛受过什么伤,“我只是觉得您的秘书很面熟。”

    “哦。”我的心头紧了一下,“是吗?你们见过面?”

    “不、不。”他摇摇头,“我在巴黎时曾经因为参加游行被德国人逮捕,那时候我好像……好像看见过他,有个军官和他很像……但又似乎不大一样……听说他是奥地利人?”

    我干笑道:“是啊,他是我的……一位朋友。”

    “那或许是我弄错了。”可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并不完全相信我的话,“您怎么可能跟德国人打交道呢!”

    我觉得空气都快要凝固了,停顿了几秒种后,我好不容易才用最正常的语气结束这场谈话,把调音师送走了。

    我按着门把手,回头看看书架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他也把注意力放在了我的身上,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了我和调音师正在谈论关于他的事情。下午的阳光从背后的窗户照进来,他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可是我明白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沉静深邃。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不安,而这不安在几天后便得到了证实。

    奇怪的表现首先是从我的厨娘开始的。

    迪瓦尔太太原本是个挺和善的小妇人,在我回到阿曼德庄园养病的那段时间里,她做的鸡脯子让我很是滋补了一番。对罗斯托克的到来她也表示欢迎,因为她的儿子参加游击队之后死在了一场与德国人的交火中,她同情那些在战争中受到伤害的人。可是最近我发现她看着我们的目光很不对劲,特别是对着罗斯托克的时候,那种探究、怀疑的神色怎么也掩饰不了。

    然后是加斯东,我的男仆。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心直口快,很讨人喜欢,在阿曼德庄园被德国人占领的那段日子里,他和雅克一直留在这里,尽心尽力地保护这幢房子。可最近他老躲着我,每次看到我时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最终却咽了下去。

    唯一不变的就是雅克,我父亲在世时他就是这个庄园的管家,似乎没有什么能破坏他的工作。我好几次都想向他询问到底怎么了,可我也害怕听到自己猜测的答案。

    如果连我都感觉到了庄园里气氛的变化,那么罗斯托克一定也明白出了问题,可是为什么他却若无其事呢?

    大约半个月后我才终于知道了,某些流言已经开始在附近传来传去,而内容就是:诺多瓦伯爵的新秘书曾经是德国党卫军!

    那天我走下楼梯的时候,加斯东正把信送到书房,我看到邮差赛西尔·波里维离去的身影,而我的男仆脸上还挂着一副很古怪的表情,脸颊红通通的,好像跟人吵了架。

    我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他怎么了。

    “没、没什么,先生。”刚开始他好像不愿意告诉我。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加斯东,我真不喜欢看到你心里有事还瞒着我的样子!你从十八岁起就认识我,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不是的,先生。”他连忙接了一句,“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照实说啊!最近我也觉得你很怪,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他摇摇头:“遇到麻烦的不是我,先生……难道您没有听说吗,有些人……我是说镇上的人,他们说……科罗拉德先生……是个纳粹!”

    我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接着背后冒出了冷汗——

    最糟糕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谁说的?”

    “塞西尔·波里维。他说上次那个巴黎来的调音师在回去的时候告诉他,曾经看到过科罗拉德先生穿着党卫队的制服审问法国人!”年轻人犹豫地看着我,“先生,这……是真的吗?”

    “不……不是……”我含含糊糊地支吾着,然后狼狈地逃走了。

    这叫我怎么回答,难道我真的要告诉他,他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现在跟他一起待在这幢房子里的那个金发男人的手上确实沾着法国人的血!天哪,那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已经扩散开来的麻烦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坐在房间里一个下午都没有出去,直到一阵敲门声把我从迷乱的思维中唤醒。

    “夏尔特,你怎么了?”进来的人是罗斯托克,他安静地站在门口,问我。

    我连忙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表示自己有点不舒服,或许是着凉了。

    他叹了口气,并没有如我希望的那样离开,反而在我面前的窗台上坐了下来。

    “怎么年纪大了撒谎的本事却退步了呢,夏尔特?”他掏出一根香烟点燃,“我都知道了。”

    我差点跳起来:“知道?知道什么?你不要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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