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6-《无情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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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

    趁叶千琅提气一跃之际,寇边城施出大红莲华经心法,气凝全掌,自对方脚下送出一道白金光芒,两股强力叠而加之,终是将将落出井口。

    见叶千琅安然无恙离了枯井,寇边城才觉出自己业已耗尽最后一分气力,浑似被人卸了十块八块又拼凑起来,动是痛,不动更痛,竟还强为着抬起手臂,抚了抚微肿的唇,似回味着方才那一吻的缠绵甘美,含笑阖上眼睛。

    也不知就此过去多少时辰,突地听见了一些窸窣响动,睁眼看见井口处似有人影晃动,继而垂下了一股粗麻绳。

    井外的叶千琅一声口哨唤来雪魄,待寇边城将绳索绑定自己,便以雪魄前行之力将人自井里拉出,又挥剑斩断绳索,将人扶上马背。

    犹然身处危境,两人策马便行,然而还未行出多远,迎面就撞上浩浩荡荡一队人马,原是单小虎带着寨中弟兄前来接应,见马背上的寇边城身受重伤,也不问青红皂白,当场就拔刀挥向叶千琅。

    刷刷刷连斩数刀,招招勇悍,式式狠猛,叶千琅勉强提剑招架,不一会儿便显出败势。

    诚是病龙游浅滩,伤虎落平阳,这厢是旧创添新伤,雪上加霜,那头却是欲把新仇合旧账,一并清算。觉出叶千琅也受伤颇重,单小虎仗着自己力壮刀快,正打算携众弟兄一气儿斩杀对方,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叱:“小虎,不准。”

    按说寇边城已命在垂危,气息奄奄,可这轻轻一叱仍有一股莫名的慑人之力,仿似霍霍刀声,一时骇得众人概如俎上鱼肉,蓦地都不敢多话了。

    单小虎不敢有违师命,又不愿错过诛杀叶千琅的良机,强自辩道:“师父!真的不能信他!他——”

    马背上的寇边城晃了一晃,径自跌了下来,单小虎忙赶上前去,将他扶进怀里。

    却见寇边城自袖口中取出一块煞是艳丽的石头来,交在了自己手中。

    “这是什么玩意儿?是鸡血玉还是红玛瑙……”狼角湖内珠宝瑰异难计其数,单小虎心说这石头瞧着也未见特别之处,突地想起寇叶二人夜闯明来寺正为了法王舍利,又想起还曾听桃夭提及鹿临川自腹中取出舍利,创口须臾愈合一事,不由眼放精光,转忧为喜道:“师父,这、这就是大宝法王舍利?快用这舍利子为自己疗伤吧!”

    说着便抓握着舍利子,于对方身前胡乱拨弄了一番,却不见传说中的万丈金光,也不见自己师父那一身重伤须臾愈合。

    “一切佛法神迹,不出因缘果报,何况寇边城嗜赌好杀,五毒俱全,佛祖自然不佑。”寇边城微微一笑,攥起单小虎的手指握了一握,“有两件事你务必做到,一是在谷口布置重兵,防范外敌,往来进出之人都须经子持桃夭二人批示;二是这舍利子你须妥善收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纵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不能交给别人。”

    言罢,就彻底失了意识。

    狼角湖的唯一入口夹在两座荒山之间,既窄且仄,显是谁也料想不到,只此一条羊肠小道,一头接着渺无人烟的平沙大漠,一头却接着有花有水的世外桃源。

    终在日出前顺利赶回,待单小虎将晕昏不醒的寇边城扶上床榻,叶千琅也一跃上去,二话不说便将寇边城衣裤扯下,惹来单小虎阵阵惊呼:“叶……你、你干什么?!”

    叶千琅凤眼凌厉,横扫了一眼单小虎:“土司大人要看着?”

    “哪个土司?哪个大人?”经对方一提点,方才想起来自己已承袭了穆赫的爵位,一张脸也不知当喜不当喜,只那么傻愣愣地僵在原地。

    也不待对方回过魂来,叶千琅已自褪了染血的衣袍,跨坐于那个男人的腰间,淡声道:“土司大人既然想看,那便好好看着。”

    屋内的另一青年早已瞠目结舌,一张脸一忽而红一忽而白,一双招子也不知往哪儿搁才妥当。想他单小虎也曾是一阕红阁的鸨头,不是没见识过男男苟合的场面,只是不成想这世上竟有人能全不顾忌旁人在场,还这般坦荡自在。

    实则他不过以己推人,只把这衾枕之乐看得重了,殊不知在这位指挥使大人眼中,吃斋念佛与杀人造业、行房欢好概无分别,自然也不介意被人当作春宫画、秘戏图一般赏了。

    屋外是青天红日,茶花盛极而衰,簌簌落了一地,屋里这人却神不微变,气不急喘,仍是一派心清性净、见性成佛的模样,知道的自然知道这是合修同练世上顶邪门的功夫,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以肉身布施的活菩萨。

    只觉喉口一阵痒过一阵,单小虎万不敢再多看一眼,唯恐自己要入了这人的迷,着了这人的道,悄了没声地就溜走了。

    民谚道,莫饮卯时酒,昏昏醉到酉。果不其然,一双人一晌贪欢,如饮大酒,待自高唐梦中醒来一个,已时值酉中时分,长天如帛如画。

    寇边城将将恢复意识,虽仍感四肢百骸痛得毫不太平,可原先闭塞的气息渐有疏通之感,体内两道真气交融贯通,显是初有疗伤神效,再欲动上一动,方发觉身旁还有一个人——

    叶指挥使向来睡得浅,身边稍有动静,立马也睁了眼睛,春花面貌上嵌着一双点漆眸,难得不复往日冷清,灼灼如此。

    知是对方“舍身”相救,寇边城心笑自己福气不错,本以为这一役后必死无疑,不成想反倒因祸得福、遇难成祥了,当下轻笑一声道:“劳烦大人受累了。”

    “客气。”叶指挥使也不故作冷淡腔子,客气话是说的真客气。

    “枯井之中,我曾料你不会救我。”

    “你料错了。”

    如此千里冰封一张煞气的脸,竟也能百伶百俐地与你针锋相对,寇边城又笑一声,轻轻靠过头去,与叶千琅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又颇觉困倦地阖上眼睛。

    这份隐秘又亲密的滋味无关风与月,亦无关淫与欲,想来也只有一个情字可解。

    此后数日狼角湖明面上相安无事,实则暗波汹涌,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

    倒有一事令单小虎颇为不解,同是重伤之后合修大红莲华经,叶千琅瞧来已无大碍,闲来无事还能在廊前花间练练剑,观其手底闪烁的长剑与抖腕吐露的劲力,功力显是恢复了三成有余;而寇边城却无一丝复原迹象,手劲仍颇衰弱,一时使不了刀剑,他倒乐得这份难得的清净自在,每日不过提提笔、拨拨弦,这修身养性的功夫比他杀人的本事竟也不遑多让,大有名家风范。

    按说当日叶千琅被一刀当胸而过,心脉尽损又断一臂,伤势之重,寇边城的内功修为还较叶千琅略胜一筹,断不该康复得如此之慢。

    眼见叶千琅一日复原过一日,自己在师父眼里反倒没了地位,单小虎是既急又妒,本想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再说,反正茶花埋尸实也风雅,但又委实害怕寇边城事后追究。自己师父的脾性不是不清楚,轻则惹虱子头上搔,诸多麻烦,重则……怕是小命难保。

    桃夭一面呷着叶指挥使的飞醋,一面又暗替那位姓罗的傻子不值当,却偏偏没了往日里的伶俐劲儿,一点主意也拿不出来,倒是一向冷静自持的子持生出一计,说咱们动不得他叶千琅,难道世上就没人敢动他了吗?

    这人指的便是鹿临川。

    桃夭琢磨一晌方才拍掌称妙,这一着棋同不在单小虎的意想之中,细细一想倒也觉得可行,当即拍腿大笑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人说妇人之仁不可取,我倒说妇人之心最是毒辣阴损!”

    借刀杀人固然是个不是法子的法子,单小虎倒也明白自己实则存了别的心思,回味起那夜种种温情,也不知那好看煞了的探花郎好是不好。

    孤烟直上的塞外风光固然雄奇,到底令人耐不住千里无人迹的寂寞,直至从塞外入境关城,方似又回到了热闹人间。

    鹿临川自藏地携藏僧一同归来,才听闻大宝法王舍利被盗,佛门诸派皆受震动,正欲联合缉拿盗宝之人。大宝法王舍利是自己与寇边城拼死送还的,鹿临川自不可能袖手旁观,及时赶去明来寺问了详细,可心里始终惦记的却是寇边城的住处空无一人,也不知他人去了哪里。

    对于打小就在自己心坎上的这个人,分别这些时日,无时无刻不食无味,寝难眠,眼巴巴地念想着。

    眼不睹车马如龙,耳不闻行人喧闹,鹿临川失魂也似的在街上游走,哪成想半路杀出一个单小虎,整一个刁徒泼皮调戏良家妇女也似,一下就将他惹恼了。

    想起那日在妓寨里的百般耻辱,登时怒气更盛,一路提剑追杀过去,也没看出单小虎嘻嘻哈哈东突西窜,实则是把自己往什么地方引带,直到四下里越来越荒凉,才意识到事有蹊跷。

    赶紧打住脚步,远远望见一个熟悉人影,近前一看方认出是叶千琅!

    一时既惊又怖,脑中闪出万千念头,最荒唐莫过于信了地府里的阎罗包老见了这人世间的活阎王,竟也怕了他几分,不敢审不敢问,随随便便又给打发回去。

    “探花郎,旧账来日再算不迟,今日你我还是先联手,将这叶千琅斩于剑下,可好?”单小虎也不知打哪里又冒出来,倒提一柄长刀,敛起平日里那份顽劣、稚气与没正经,摆出一张严肃面孔来倒真有几分英俊。

    可鹿探花尚未开口,另一个声音倒替他答了一声:

    “好。”

    这一声“好”不是发自别人,却正发自叶千琅。

    被桃夭以罗望坟冢所在诈出狼角湖,目下以一敌四,陷入重围,叶指挥使反倒眼中不惊,心中不怖,只见他凤目斜睨,长眉微挑,以玉白手指轻撩了撩散下的长发,素来吝于言笑的一张脸竟露出一丝极为古怪的笑容。

    周遭突起妖风,无端端又阴恻恻,而这笑容绝非故作媚态,却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撩人与魅惑,熠熠艳丽尤甚映日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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